他们好像已经很久不见了。已经多久了?墓幺幺有些记不大清了。她反而突然想起来,哪一天来着,在九百井陌的某个小巷子里,他突然神秘兮兮地一把将她拽了进去抱起来原地转了一圈。
她问他:“你这是做什么?”他明亮的笑容晃得她眼睛有些睁不开:“没什么,就是觉得自己太过幸运,实在忍不住想抱你。”
她记得那天穿了一件奶白色百络长裙,被他那么一转,在空中像开出了一朵玉兰花。不对,不是她。是他。他才是那朵玉兰,开在悬崖缝隙的玉兰,所有芬芳隐匿在滔天不散的阴霾深处。可她,只有她,才能看见那处无人可抵的阴暗里,绝世的姿华。
那姿华太美,所以才忍不住贪杯。被他掀开的少女,从后面缓缓趴在了他肩上,甜腻地望着他们,又有些娇羞。“白哥哥,这都是谁啊?”他在沉默。可墓幺幺好心地替他打破了这个沉默,朝那个少女微微一笑:“那边站着的是狐玉琅,你天狐族的小王爷。嗯,不用惊讶我知道你是小王爷的人。至于我……”她停顿了一下,指尖将散在额前的发丝拢在了耳后,抬眼望去,笑容盛烈。“我是你的死神。”安静的房间里,墓幺幺落尾的声音好像是雨后抽出的嫩笋,鲜嫩如初,故而她眸色依然纯澈。可在场的其他人,都动了。
狐玉琅左臂一拦,尾指一勾,以他的实力拦住一个连杀机好像都没有的凡人本该就如他所想,弹指之事而已。然而只见眼前银光一闪,化力阻滞的瞬间仿佛看见少女的眼睛里灼灼烧起了一层奇异的灰白色,光芒太过瘆人,于是刚才那种诡异的恐惧感虽然没有袭出,但是本能快过思维,他手中已出一枚宛如月虹的短芒,试图去拦阻她手里莫名其妙出现的那种银光。他并未动用化力,不是轻敌,只是怕化力无眼将她顷刻如蚂蚁一般碾碎。
他只是想要阻止墓幺幺二话不说,说翻脸就翻脸的杀机,然而根本不够。他的法器不是不够凶悍,不是不够威慑。只是仿佛在这个凡人面前,不够快,不够准。狐玉琅万分清晰地看到她的起手,看到她的落势,甚至可以捕捉到她睫毛颤动的弧度。但是,这些仿佛在墓幺幺几乎闲庭信步地错过去的步法里完全无用。
她太快了,她太过警觉了。那种超乎寻常甚至完美地躲开他所有的攻击路线,换算成棋盘之上,她最少预判了他十步的棋子。这种结论,让狐玉琅震惊之下竟止住了攻势。他眼睁睁地看着墓幺幺宛如一阵掠过花丛的风,最快三个呼吸里,手中的银光就会割断少女的喉咙。
她那种战斗本能,近乎神。这种完美精准的预判,他曾在四个人身上见过。而那四个人,其中一个,是他的王。
可是,少女的喉咙并没有被割开。因为墓幺幺自己停了下来。她歪了歪脑袋,看着白韫玉高抬起的手。有些太瘦了,好久不见,好不容易被她养胖一些的玉儿,一定又是没好好吃饭吧。所以那手在她的灵线面前,应该是薄若蝉翼,本应该是被割下来的。
他肯定是知道的,他见过她杀人的模样,怎么会不知她可以轻易地割掉他身上的每一个部位。可是,他还是抬起了手,一把抓住了她的灵线。
但是她的灵线太过锋利了,不像她的眼神,那么温柔。他的血不停地朝下滴,随着他的声音一起,戳穿了墓幺幺温柔的外衣。“你这是在阻止我杀她吗?”墓幺幺没有收回灵线,正回视线,语音轻缓。白韫玉静静地盯着她,重新笼罩上阴鸷的眸子里,凄楚而复杂,像渊海里看不见底的洞。
“我再问你一遍。”墓幺幺上前一步,神色安宁,“你这,可是在阻我。”白韫玉本就虚弱的面色,看起来更加苍白,想说不能说的话,那般凄凉的眼神,似凝在雨水里瑟瑟发抖的浮萍,飘无所依。“对不起。幺幺。”他深深地看着她的眼睛,终于说出了一句话来。她呵呵轻笑出声,翠眸里所有白灼的光芒消散不见,灵线也飘散成灰。“好。”她就说了一个字,然后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走。没有留一个眼神给他。没有留下一个或许应该可以说的字眼。“白。韫。玉。”随着这声没有波动礼貌客气的唤,一只如刀的凶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穿过他们眼前,在那个少女一声惨叫里戛然而止。他们定睛看去,那少女胸口正正扎了一张薄薄的帛纸。鲜血不断地从那少女胸口涌出,将那纸浸透了半张。她凄厉地呼痛,可狐玉琅和白韫玉的视线都不在她身上。
“闭嘴!”不同于刚才的克制,白韫玉狂暴而狰狞地冲她一声怒吼。两指一夹,将那张帛纸拔了出来,摊在眼前,只看了一眼。他浑身无法抑制地颤抖,紧紧攥住了那张纸握成了拳头抵在了额头。“我,白韫玉,黄帝之子,在此立誓追随墓幺幺。”她的字真的很好看,娟中有骨,每一个笔画的收尾,都不见丝毫丁点的残尾。一如她新嫩的血字一样,利落果决地在他那个已经发乌的指印旁,落下了一个简单明了的字。
“止。”他的手紧紧攥住了自己的头发,死命地,仿佛感觉不到疼痛。“滚!都给我滚!”他仰头一声凄厉的大吼。凶戾,暴躁至极,表情狰狞而可怖,像是一头被逼入死路的上古凶兽。
那个赤裸的少女慌忙捂着胸口下了床,随便捡起了衣服就匆匆跟在狐玉琅后面跑走。而狐玉琅离开的时候,看见白韫玉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凶兽也会哭吗?这头他好不容易豢养下来的凶兽,如今脆弱得像个被人遗弃的小不点。狐玉琅叹了口气,笑意森然。这情爱,才是他狐玉琅也调制不出的至烈剧毒。看着坐在台阶上的少女,狐玉琅有些迟疑地停了一下脚步,还是走上前去,也丝毫不顾忌些什么,撩起衣摆坐在了她的旁边。
“蔺雀歌。”
“什么?”
“我挺喜欢这个小姑娘的。”墓幺幺平静地望着前面的虚空旋涡,眼神里没有丁点波澜。
“墓贵子年纪不大,口气反而很老成。”狐玉琅笑道。
“我有个师父,叫王师傅。他没有名字,就叫王师傅。我相信小王爷你一定不陌生。”
“疏红苑王师傅,谁人不知呢?怪不得墓贵子如此卓绝优秀,原来师出名门。”
“嗯,我本来已经准备放了蔺雀歌,可现在我突然改变主意了……”墓幺幺转过脸来,“我准备把她交给王师傅。”
狐玉琅银眸里瞬间凝出一片可怖的华彩,随即消散成了一个清淡温和的笑容。“墓贵子心不至于这么狠。”
“你说的没错,我没那么心狠。毕竟蔺雀歌不过是一个无辜的小姑娘……不过是一个被人偷偷喜欢着的小姑娘而已。”墓幺幺的视线楚楚动人,“小王爷,你知道蔺雀歌进了疏红苑,却不知道她为何宁愿进疏红苑那种鬼地方也不肯说那天夜里她到底在哪里吧?”
“我可以告诉你啊。”墓幺幺露齿一笑,“她去见染霜了。想想吧,要是让蔺藏锋那个死变态知道了——你说,蔺雀歌这小丫头,会不会比在王师傅手里还要凄惨?”
在虚空旋涡的尽头台阶这里,空气中本就凝固着一种无法言说的可怕气息。
狐玉琅幽幽叹了口气,眸里有种无法言说的诡影,那是一片歌舞升平里的暗锋杀声,所以寒气袭人。他站了起来,拭去尘土,侧立于她面前,眉目如画,姿容贵雅。
“墓贵子,长路何其漫漫,何不与我共同拭目以待?”墓幺幺也站了起来,平静地看着他说:“小王爷,不好意思,我的路很短。所以我没空。”狐玉琅负手身后,站在虚空旋涡前方,笑容依然平静。“这虚空里,谁知道隐匿过多少大拿的前尘往事。墓贵子若是同样隐于这里,倒也是相当荣耀的归宿,不是吗?”
先前他手里那残月似的短芒,终于现出了真身:那是两把似钺非钺的短刃,一长一短,长的约莫半臂,短的约莫一掌。双钺光泽内敛,只有冷光浮于其上。长钺如弓如残月,白如玉,其上雕镂不知名凶兽兽首,尾端垂有雪楹族徽。而短钺则如眼镜蛇,前端圆润猛凸直刺,尾细而曲,其上浮暗紫幽光。
“夜鹤忆子惜雪鸣,血泻玉钺千万声。倒是没想到,那个男人竟舍得把这夜鹤惜雪钺赠你……”墓幺幺视线扫过那双钺,不知是嘲还是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