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来,几十双眼睛一齐聚焦在这对新人身上。
原来,这对新人的装束一反祖祖辈辈中国新婚的传统打扮。
只见新郎念礽身穿一套铁灰色毛哔叽洋服,里面雪白的衬衣领口上结着一条流光溢彩的红缎领带,头戴一顶黑色高筒绅士帽,脑后那条粗大的发辫不见了,脚上着一双雪亮的黑色牛皮鞋。再看新娘,却更令人骇然:穿在身上的是一袭雪白洋裙,又长又宽的裙脚足足在地上拖了三四尺。白皙的脖子上挂着一串粉色珍珠项链,在烛光中熠熠闪烁,尤其令人惊异的是:新娘没有罩头巾,那经过精心装扮的更加美丽的面孔、那盘成高髻满是首饰的乌黑头发,一览无余地层露在众人面前。幕友们一阵阵高声喝彩,衙役、仆役们满脸诧异,两只眼睛紧紧地盯着两个新人。若不是平月见惯了的熟人,他们真怀疑前面站立的是两个洋人。
秋菱也惊呆了:儿子穿洋服,她倒不陌生,过去在美国留学时,寄回来的照片上通常穿的都是这种服装,而媳妇的这等美貌亮丽,使她大为欣慰,至于如此大方庄重、敢于不罩头巾而拜堂成亲,则又令她大为意外。她转过脸去看了看亲家公,只见张之洞微笑地看着女儿女婿,似乎对这样的穿着非常满意。
&ldo;一拜天地!&rdo;松竹厅里响起梁鼎芬高亢的带着厚重广东腔的官话。
两对新人对着皓月在上的夜空深深地拜了一拜。
&ldo;二拜父母!&rdo;
仁梃、燕儿小两口走了过来,向着张之洞和桑治平双双跪下,叩了一个头。张之洞笑着说:&ldo;亲家,仁梃做了你十二年学生,从今日起,是学生又兼女婿了,你可要替他多尽一份心哦!&rdo;
桑治平望着眼前的新郎官,心里自是欢喜不尽。十二年来,朝夕相处,小窗课读,十岁少年郎今日成了真正的男子汉,桑治平对仁梃的感情,早已超过通常的师生情谊。张之洞的话提醒了他:如今家已成了,业如何立呢?总不能老做读书郎吧!张家的二公子今后该以什么作为自己的事业?
桑治平也笑着说:&ldo;是呀,仁梃该自立了,过些日子我要和他谈谈立身建功名的事。你做父亲的应该先替他谋画谋画。&rdo;
接下来,念扔和准儿也在秋菱和张之洞的面前跪了下来,恭恭敬敬地磕头。张之洞端坐不动,秋菱见准儿向她行这样的大礼,心中颇觉不安,身不由己地站起来,一边说着&ldo;不敢当,不敢当&rdo;,一边忙扶着准儿,让她起来。张之洞也赶紧站起来,扶着秋菱的肩头说:&ldo;亲家母,你坐着。她是你的媳妇,向你磕头,是理所当然的,怎么能说不敢当?你不要扶她,她年纪轻轻的,自己能起来。&rdo;
说得秋菱又高兴又有点不好意思,只得又回到椅子上坐好。看着儿子和媳妇双双站起,弯腰侍立一旁,她心里甜蜜蜜的。二十多年来的含辛茹苦,仿佛由小两口的这一拜而全部补偿了。
念礽没有向桑治平跪拜行大礼。他至今也不知道,这个乎日以表舅相称的人,竟然就是自己的亲生父亲。
桑治平以无限深情看着眼前光彩夺目的儿子,心里有着一股从未有过的快乐与欣慰之感。这些年来,面对着日渐成为湖北洋务栋梁的念礽,桑治平多少次想亲口对他说一句:孩子,我就是你的亲父亲,你是我的亲骨肉。但他牢记秋菱的叮嘱,话到嘴边又强咽下去了,并且决定一辈子都不对儿子说出这个真相。
儿子做了张之洞的女婿,无疑为他今后西学长才的施展提供了更为宽广的舞台。这是儿子的造化,也是他的安慰。对照儿子看看自己,桑治平有一种深切的落伍感。岁月在推移,时代在前进,导中国于富强的学说看来不应再是管仲与桑弘羊之学了,而应该是西洋之学。在这方面,自己一窍不通,如今的弄潮儿应是儿子一辈了。&ldo;且把艰巨付儿曹&rdo;,桑治平的脑子里突然冒出曾国藩的父亲的这句名言来。是的,自己该歇息了,富民强国的理想,也只有念扔他们才可以去实现。
&ldo;夫妻同拜!&rdo;
梁鼎芬有意把声音拖得长长的,以示他的尽职尽责。在悠长的拖音中,两对新人面对面地互相弯了弯腰。
对于中国人来说,所谓拜堂成亲,便是通过这样的三次礼拜后,从此就将命运结合在一起,人们都祝福一对新人同甘共苦,生儿育女,白头偕老,携手走完未来漫长的人生之途。
松竹厅里的半数宾客都以为婚典就要结束了,有的正准备离席,过一会儿再去闹洞房。这时,只见梁鼎芬突然又高声叫起来:&ldo;请梁崧生先生上来,为新人赠送婚戒。&rdo;
这是什么礼节?正要离席的宾客们赶紧又坐下,满是兴趣地等待着新的花样出现。
一向注重仪表的梁敦彦经过剃发修须整齐装束后,今夜益发显得精神干练。他一手托着一个五彩织锦方盒快步走到前厅,对着满厅宾客说:&ldo;衙门众幕友为祝贺二公子与桑小姐、念扔和大小姐的大喜,凑了点钱,打了两对纯金戒指,委托我出面,赠送给他们。洋人结婚的时候,有一个双方互赠戒指的仪式,我今夜受众人之托,禀请张大人的同意,为两对新人主持这个洋仪式。&rdo;
总督大人的娶妇嫁女,居然要插进一段洋人仪式,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稀奇事儿,顿时,满厅的男宾女客们个个兴致沸腾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