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大概就是竹海吧!听说你是百里挑一的三好学生,哼!怎么也竟像老鼠掉进了油篓里,满身沾满了油?太阳晒坼了屁股,还赖在床上,像个什么样子!我没有时间和你磨牙拌嘴。李师父下去送通知,要到今天晚上才能回来。现在我正式通知你,你上午煮好猪食,下午到防汛指挥部报到。防汛如打仗,军令如山倒,小子,你如果再这么油腔滑调,吊儿郎当,小心你的饭碗打飘飘!”说完,头也不回,转身怒气冲冲地走了。我真想不通,我初来乍到,没有什么越轨行为,只开了个小小的玩笑,怎么就这么对待我?后来听李师父的介绍,才知道个中原委。原来,姚令闻是将我作为优秀的人才引进来的,后来他从赖昌的口里知道了我与你尤瑜情同兄弟,便觉得我们都是一窑烧的破瓷器,他不该要,因此,他才转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弯,态度变得如此恶劣!
当时我对自己也十分气恼。日上三竿,还未起床,这是初参加工作的人的大忌,何况自己又不分青红皂白,牛头错对马嘴,乱开玩笑。平日骑马没有遇上亲戚,今天骑牛倒冲撞了亲家,他是一级领导,今天我给他的第一印象竟如此糟糕,今后吃西餐,刮胡子,穿玻璃小鞋,那是日出月落,天天都免不了的事。
我边想边走,来到了厨房里。池新荷已在涮锅,我告诉她刚才发生的事,觉得事态严重。池新荷却不以为然,轻松地说:
“刚才来的是姚校长,他从堤上回来,本来想吃过早饭去县里开会,可我们还没有起床,哪有饭吃?他布置我的工作时,说照顾我守校,语气却十分柔和。他还开玩笑地对我说,我父亲是他的恩师,我是恩师的千金,他得修间金屋子,好好将我藏起来。可他通知你上堤防汛,说话的火气十足,也不知你怎么惹恼了他。姚校长是我的老师,平时对工作十分严肃,遇事还通情达理。我为你打打圆场,把事情好好说清楚,一场误会的风云散去,就会雨过天青。校长又吩咐我吃过饭后,就去催促学校附近生产队的劳力上堤,因为湖水继续上涨,防汛处在千钧一发的关键时刻,要我不要有丝毫懈怠。喂猪的事,他要你迅速做好,然后马不停蹄赶到堤上,到洪家垸防汛中队报到。”
事已如此,也只好这样了。她丢下碗筷走了,我便忙着剁猪菜煮猪食。四头大肥猪,一天要吃一老铁锅食,红薯藤剁了一堆,像座小山,煮烂后喂了一次,已是午后三点,囫囵地扒了几口饭,我就急急忙忙往堤上赶。才过三伏天,雨后的太阳仍然像火烧,热气蒸腾,田垅里像个大蒸笼。我手拿了件衬衣,穿着背心走出门,走进蒸笼里,周身大汗似雨淋。田野里不见有行人,幸好通向防汛大堤是条大路,不用问也不会走错。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我终于赶到了大堤上。放眼望去,水天茫茫,猛烈的北风,抱起如山的白浪,狠狠地摔在大堤上,溅起米高的水花,厚厚地铺在堤上,倒灌进垸子里。喏高喏大的长堤,似乎被撞得左右摇晃。飕飕的北风挟着冰冷的水花,溅到身上,顿时浑身为之颤抖。真没想到,塞外“朝穿棉袄午穿衫,怀抱火炉吃西瓜”的谚语,如今在江南的暑热天里,竟变成了现实。
奇寒确实使我不能自持,我走进堤上的工棚,向防汛中队报到。一个纺锤模样的的家伙见我来了,顺手抓去头上的脏兮兮的鸭舌帽,露出个像刨光了的芋头崽似的脑壳,一双滴溜溜贼眼,上下打量着我,怪腔怪调地奚落说:
“你就是竹海吗?你以为地区三好学生到处都能吃香,可在防汛大堤上,风神爷、老龙王就不会卖你的账。地区三好学生的这块金字招牌不能当衣穿,今晚风爹爹、水爷爷会把你这只剥光皮的兔崽子整得变龟孙。我这只是说个笑话提醒你,竹老师,我少见多怪,我少见多怪,你就别往心里去。”说完,刨光了的芋头笑得摇来晃去,活像个拨浪鼓。然后他递给我一支手电筒,命人带我去分一段堤巡查,并板着卖牛肉人的苦瓜脸,操着地道的流氓腔说,“竹海啊,这防汛就是打仗,真刀实枪干,不能像你们学生,昂首望天说瞎话,可长可短,可上可下。这巡堤就是钉子钉铁,硬碰硬,二十四小时连续巡查,一刻也不能歇息。当逃兵,做懒汉,指挥官的枪子儿,那可就不认得人罗!”说时,他挥动右手,好像在舞弄手中的枪。
他真是我平生见到的第一奇丑人。粗看大体像纺锤,仔细瞧,真像一个刨光皮的芋头崽,用根竹签承着,插在一个羯鼓似的南瓜上,然后再将羯鼓搁在个细脚伶仃的圆规上。这种无以复加的奇丑,早已让我恶心,他那乌鸦似的聒噪,更加使我意乱心烦。“黄钟委弃,瓦釜雷鸣”,猫头鹰变成了维纳斯,我还有什么话可说!于是就跟着划分堤段的人默默地走出了工棚。划堤段的是修防会的技术员,他告诉我,这个防汛中队姚令闻负责,刚才那个训人的是过虎岗中学的总务主任,叫赖昌,他头上泛黄油,别人觉得他不过是条癞皮狗,可他居然当上了中队的秘书。他,什么也不懂,只擅长于用鳝鱼泥鳅,调起姚令闻的胃口。吃了鳝鱼泥鳅粘了牙,姚令闻就专门甜言蜜语替他抬轿子。他当上总务主任,从此也就猴子坐上了板凳,装出一副人模样。他说自己农校刚刚毕业,分到乡政府,赖昌欺侮他初来乍到,动不动就刮他的胡子。他说我也才初出茅庐,不知防汛的水深水浅。这伏天高山积雪融化,雪水注入江河,咬人肌肤。你没穿棉袄,晚风刮来,只怕难以挺住。技术员划给我一公里长的责任堤后,叹了口气,爱莫能助地走了。此时我记起了从前你尤瑜说过的在初中读书时整赖昌的事,知道赖昌对你恨之入骨。而在昆师,后来你成了我的好朋友,既然“爱屋”可以“及乌”,当然“憎乌”也会及“屋”的,他给我刮胡子、穿玻璃小鞋,也许就是你引发的。这样看来,更厉害的雷霆风暴,恐怕还在后头呢。事已如此,我也就只能拼着小命去硬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