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顺、马明、刘景、珍儿等面面相觑,不知陈廷敬此话何来。罪分明都在富伦头上啊!富伦也觉着奇怪,却少不了顺着楼梯下台。他晃晃脑袋,似乎方才醒过酒来:&ldo;哎哎哎,我这酒喝得……&rdo;
富伦说着,狠狠瞪了眼孔尚达,愤恨难填的样子。孔尚达先是吃惊,待他望见富伦的目光,心里明了,忙匍匐在地:&ldo;这……这……这都是我一个人做下的,同巡抚大人没有半点儿关系!&rdo;
陈廷敬转而望着富伦说:&ldo;巡抚大人,您的酒大概已经醒了吧?孔尚达背着您做了这么多坏事,您都蒙在鼓里呀!&rdo;
陈廷敬说罢,吩咐马明将孔尚达带下去,暂押行辕。富伦痛心疾首:&ldo;钦差大人,富伦真是……真是惭愧呀!我刚才喝得太多了。这个孔尚达,还是交给本抚处置吧!&rdo;
陈廷敬依了富伦,由他带走孔尚达。富伦满心羞恼,却无从发作,只道:&ldo;钦差大人,容本抚先告辞,改日再来行辕谢罪!&rdo;又回头好言劝慰张汧,&ldo;张大人,孔尚达竟然瞒着我把您关了起来,无法无天!本抚自会处置他的。&rdo;
两人其实心里都已明白,话不挑破罢了。富伦说罢,拱手施礼,低头匆匆而去。陈廷敬便命张汧拘捕朱仁,着令陵县县衙立即释放珍儿爹,抄走的杨家财物悉数发还。
珍儿跪下叩头:&ldo;钦差大人,珍儿谢您救了我和我爹!珍儿全家向您叩头了!&rdo;
陈廷敬请珍儿起来,珍儿却跪着不动,问道:&ldo;您为何包庇富伦?&rdo;
陈廷敬笑道:&ldo;珍儿姑娘,我同你说不清楚。巡抚大人是朝廷命官,我还得奏明皇上。&rdo;
珍儿仍是不起来,说:&ldo;我可看您处处替富伦开脱罪责!&rdo;
陈廷敬不知如何应答,望望张汧。张汧说:&ldo;珍儿姑娘,你这会儿别让钦差大人为难,有话以后慢慢说吧。&rdo;大伙儿劝解半日,珍儿才起来了。
夜里,陈廷敬同张汧在行辕叙话。陈廷敬说:&ldo;你我一别十几载啊!&rdo;
张汧长叹道:&ldo;家瑶嫁到我家这么多年,我都早做爷爷了,可我还没见儿媳妇一面!真是对不住了。&rdo;
陈廷敬说:&ldo;家国家国,顾得了国,就顾不了家。我倒是三年前老母患病,回乡探视,见到了女婿跟外甥。家瑶嫁到您张家,是她的福分!&rdo;
张汧忙说:&ldo;犬子不肖,下过几次场子,都没有长进。委屈家瑶了。&rdo;
陈廷敬却道:&ldo;话不能这么说,只要他们自己小日子过得好,未必都要有个功名!&rdo;
张汧又是摇头叹息:&ldo;唉,说到功名,我真是怕了。我怎么也想不到富伦大人是这么个人哪!当年我散馆之后点了知县,年轻无知,不懂官场规矩,手头也甚是拮据,没给京官们送别敬,得罪了他们。从此就在县官任上待着不动。后来富伦大人来了,见我办事干练,保我做了知府。我一直感激他的知遇之恩。没想到他居然勾结jian商倒卖义粮!&rdo;
张汧说:&ldo;上任巡抚郭永刚大人被朝廷治罪,其实是冤枉的。&rdo;
原来地方上受灾,清查灾情,大约需费时三个月。从省里上报朝廷,大约费时三个月。朝廷审查,大约费时四个月。朝廷又命各地复查,又得花三个月时间。再等朝廷钱粮下来,拨到灾民手里,又要大约五个月。如此拖延下来,百姓拿到朝廷救济钱粮,至少得一年半,有时会拖至两年。救灾如救火,等到一年半、两年,人早饿死了!灾民没法指望朝廷,只好逃难,更有甚者,相聚为盗。德州还真是闹了匪祸,正是这么来的。
陈廷敬听罢,问道:&ldo;您认为症结在哪里?&rdo;
张汧说:&ldo;症结出在京城那些大人、老爷们!户部办事太拖沓,有些官员还要索取好处费。郭大人就是因救灾不力被参劾的,其实该负责任的应是户部!&rdo;
陈廷敬又问:&ldo;富伦是怎么做的呢?&rdo;
张汧说:&ldo;我原以为富伦只是迂腐,现在想来方知他包藏祸心!他说得冠冕堂皇,说什么救济之要,首在救地。地有所出,而民有所食;地无所出,民虽累金负银,亦无以糊口也!&rdo;
陈廷敬问:&ldo;所以富伦就按地亩多少分发救灾钱粮是不是?&rdo;
张汧道:&ldo;正是如此。山东这几年连续大灾,很多穷人没有吃的,就把地廉价卖掉了。德州劣绅朱仁,十斤玉米棒子就买下人家一亩地!大户人家良田万顷,朝廷的救济钱粮随地亩发放,绝大部分到了大户手中,到穷人手里就所剩无几了!像珍儿爹杨老爷那样的大户也是有的,却会被衙门迫害!&rdo;
陈廷敬恍然大悟:&ldo;难怪大户人家都爱戴他们的巡抚大人!有些督抚只是专门讨好豪门大户,只有那些豪门大户的话才能左右督抚们的官声!&rdo;
张汧继续说道:&ldo;正是这个道理,小百姓的话是传不到朝廷去的,督抚就可以完全不顾小百姓的死活。就说富伦,到了分派税赋的时候,他的办法又全部反过来了。他说什么,普天之下,共沐皇恩,税赋均摊,理所当然。结果,税赋却按人头负担。又是大户占便宜,穷人吃亏!廷敬,我写个折子托您代奏皇上,一定要把富伦参下来!&rdo;
陈廷敬摇头半日,说:&ldo;张汧兄,富伦,你我目前是参他不下的!&rdo;
张汧很是不解,说:&ldo;他简直罪大恶极呀!这样的官不参,天理不容!&rdo;
陈廷敬悄声儿说:&ldo;您还记得富伦醉酒说的那两句胡话吗?那可不是胡话!富伦喝酒是有名的,可以一日到晚不停杯,在京城里号称三日不醉!&rdo;
张汧惊问:&ldo;富伦他娘真是皇上的奶娘?&rdo;
陈廷敬神秘地摇摇头,说:&ldo;这话您不该问。另外,富伦还有明珠罩着!&rdo;
张汧叹息不已,竟有些伤心。两人良久不语,似乎各有心事。张汧忽又说:&ldo;不参富伦,您自己如何向皇上交差呀?&rdo;
陈廷敬说:&ldo;我是来办事的,不是来办人的。张汧兄,行走官场,得学会迂回啊!&rdo;
张汧想不到陈廷敬会变得如此圆滑,但碍着亲戚情分,不便直说。陈廷敬似乎看出他的心思,却也顾不上解释,反而说:&ldo;我不仅不会参富伦,还会帮他。&rdo;
张汧更是吃惊,问:&ldo;不参也就罢了,为何还要帮他?&rdo;
陈廷敬摇头说:&ldo;日后再同你说吧。&rdo;
次日,张汧辞过陈廷敬回德州。张汧心里有很多话,都咽了回去。他想尽量体谅陈廷敬,看他到底如何行事。珍儿也要回陵县,正好同张汧同路,便骑马随在他的轿子后面。
陈廷敬送别张汧和珍儿,应了富伦之约,去城外千佛山消闲。两人乘轿上山,清风过耳,满眼苍翠。上了半山腰,望见一座七彩牌坊,上书&ldo;齐烟九点&rdo;四字,陈廷敬不禁连声赞叹。富伦听得陈廷敬嘴里啧啧有声,便吩咐轿夫歇脚。大顺、刘景、马明等并富伦的随从都远远地跟着。回首山下,村庄、官道、田野,小得都像装在棋盘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