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转眼,诗人们离去都已超过二十年,海子被大张旗鼓地表演性纪念着,故事讲得很多,没人细读他的诗。我真怕,海子从此就与&ldo;面朝大海,春暖花开&rdo;紧密相联,海子得不到的却成了他的标志。不过也没办法,诗人一贯被误读。二十年之后,北岛来到香港,中文不必再当行李,北京也可以常回一回,都老了,当初的剑拔弩张像个笑话,嘲笑着我们自己和时代,激情都旧了,只有城市是那么让人陌生地新着,有些恩怨情仇也会在岁月的调和下走向和解吗?
诗人们都走了,我更喜欢在人群中寻找诗人,换一个思路,就不那么失望,因为诗人好像随时都可以找到。
先说官大的,比如总理。见到过两次朱镕基动情,一次接见驻南联盟大使馆被误炸死难者的家属,握手之后,总理忘情痛哭;还有一次,接见悉尼奥运会体育代表团,当女足姑娘讲到,中国女足输了,小组赛后回家,早上要上汽车回国,却发现,她们的对手美国女足的一些队员来为她们送别……讲到这里,我注意到,总理的眼圈又红了。显然,这是一个外表威严内心却有情的人。难怪,在记者招待会上,一句&ldo;不管前面是地雷阵还是万丈深渊,我都将义无反顾,勇往直前&rdo;,在我看来,就是政坛语言中少有的诗,也难怪,人们会对此印象深刻。
都说朱总理不爱笑,但这张照片上的他,却笑得像个孩子。其实不只他,所有的人都笑得很开心。不知为什么,今天看来,总觉得这一片笑容中,有一种干净与纯真。
2003年正月十五,元宵晚会上,我向即将卸任的他告别,我说:&ldo;您辛苦!&rdo;他笑,&ldo;你们才辛苦!&rdo;我说:&ldo;政声人去后,人们都会记住您的。&rdo;他半玩笑半严肃地回答:&ldo;能记住我名字不骂我就不错了!&rdo;
他卸任后,也有人对他任总理时的强硬有说法,但一位西部不发达省的副省长对我说过这样一句话:&ldo;你听见过穷省的人骂他吗?&rdo;
退了之后,朱镕基果真极少在公众面前露面,有人说,他倾情于山水和自己的京剧爱好中,我想也好,让心中诗意的那一面更多释放。
其实不止朱镕基,温家宝也似乎如此,只不过风格不同罢了。朱镕基有李白的气质,温家宝让人想到杜甫;朱镕基如武当,温家宝像少林,骨子里的诗人情怀都是有的。这不仅体现在温家宝在记者招待会上必吟诗,还体现在他希望有&ldo;仰望星空&rdo;的人。其实把&ldo;尊严&rdo;写进政府工作报告,本就是一个有诗意的举动,同柴米油盐相比较,尊严不能当饭吃却比吃饭更重要。如同诗,不一定有用,却有它看似没用实则珍贵的价值。在我看来,&ldo;尊严&rdo;的提出,是中国三十多年改革之后,提出的第一个真正有诗意的目标。
也因此,我常盼望着政治中偶尔要有点儿诗,好诗,它会让政治不那么冰冷和功利。
同样的,离开官大的,说我们每一个人,或许竞争、忙碌中,也该让生活有一点儿诗意,否则,连大自然的花,都不知为谁而开,人生也会慢慢干涸。生活的理想,也该加一点儿诗意,倘若都是现实,都是物质,真是把人生变成苦役,现实也会把我们逼疯的。
于是,我从不悲观,当有人感慨诗人已死的时候,我习惯在身边去寻找诗人。我总是悄悄地在他们的身上寻找诗人的气息,有了的,总是可以多多交往,甚至成为朋友;一点儿都没有的,表面有礼貌但却离得远远的。这本是一个无趣的时代,没有诗意的生命就更无趣,人,总该在柴米油盐之外有点儿其他东西吧。
所以,正死掉的只是诗,但诗人还在,只不过,人们已不一定用写诗的方式来创作,这,就更需要读者的细心。
老头儿们
必须承认,我喜欢很多老头儿,也愿意靠近他们,不仅得到智慧与启迪,还可以就近靠近榜样们。在我的人生目标中,最大的一个就是:将来成为一个好玩的老头儿,就像我现在喜欢的好多老头儿一样。
比如黄永玉。
听说他是全北京最早开私家车的几个车主之一,而且是高层特批的。在这个故事里,真正让我感慨的是,开车时,他已经过了六十。后来,各种好车都喜欢,有空就过把瘾,只是到近几年,年纪大了,才只看不开了。
老爷子似乎对好多事情都如对汽车一般感兴趣。大家一提到他,就会想起画家这称谓,可在我眼里,他是文字第一,木刻第二,画画第三。这可不是故弄玄虚,不信,您翻翻他的书看一看,从头到尾,你都能找到开怀大笑的机会。然而文章写的可不都是喜剧,甚至更多是悲剧,但文字中,总能释怀并化解。当然,湖南人笔下,怎会没有嬉笑怒骂的辣,可各种情绪总是被他调适得很好,让你笑中有泪地完成一段文字旅程。甚至我认为,当下中国文坛,各路写散文的高手,超出老爷子的少之又少,更何况,面对黄永玉这个名字,想占有他一幅画几乎没可能,但花百八十块钱,占有他写的几本书并因此分享他的智慧、思考与幽默本事,这便宜占大了。
老爷子还写诗,写成一本诗集,然后一本正经地到书店里找一帮老友慢慢地读,退了的李瑞环都来帮忙,没什么起立握手,大家都玩得开心。而在北京的东郊外,老爷子大手笔建了一个园子叫万荷堂,时常高朋满座,有重要聚会就由老爷子寄出亲笔书写的请柬,把游戏也正规对待。我接到过请柬,但还从未去过,一来机缘不巧,二来也怕搅了老爷子的清静。然而,一想到他,还会很开心。这个时候,你不太怕岁月的侵蚀,原来老去,不过意味着生命的另一种可能,甚至你会好奇,岁月中那么多的苦难,都去哪儿了呢?
写到这里,我该停笔,因为想到老爷子的一幅画,画面上是一只大鸟,这不奇,旁边一行字把我看乐了:鸟是好鸟,就是话多!
我估计,这画说的是主持人,所以,话就到此。
丁聪是黄永玉的老朋友,我在十几年前因为采访而走进&ldo;小丁&rdo;的家,以后就多了一些思念与牵挂。前些年,一场大病,老爷子进了医院,出来后,我看到他,慰问,没想到老爷子依然笑容满面,&ldo;我该走了,可问了一圈,人家不收。&rdo;于是,我们爷儿俩接着聊,老爷子又一句话把我逗乐了:&ldo;住院手术真有好处,你看,我一下子瘦下来几十斤,这下省心了!&rdo;仔细一看,还真是,老爷子瘦了太多,但是乐观没变。其实,这一辈子,折腾他的可不只是病,比如黄金岁月去养猪,可回过头,老爷子会骄傲地对我说:&ldo;我养那猪,特肥!&rdo;
一想也是,从那个年代走过来的,没点儿乐观真不行。估计也有不少好老头儿,被折腾给挡在老年之外,也就靠着乐观与豁达,丁聪们走到人生的终点。2009年,老爷子走了。面对这一消息,我没有伤感,既然老爷子用自己的一辈子,把笑容变成了一种力量,那我们干吗不用笑容来纪念他?
黄苗子、郁风是一对历经苦难的神仙伴侣,老年时,可爱加剧。有一次,郁风一本正经地问我:&ldo;西班牙邀请我去,你说,我去还是不去?&rdo;问话时,老人家还摆出西班牙弗拉门戈舞的造型,神态如少女,而此时,她已年近九旬。年轻时,她们一群同学向往过西班牙,但后来时代动荡变迁,西班牙终成梦,年近九十,机会来了,老人的心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