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心里喜欢其他的人?”
或许这才是被问到了敏感之处,白莎低下头,声音也变得只是将将可闻:“也算不上有其他喜欢的人,只能说知道喜欢什么样的人了。”
白莎九月中旬顺江东下,奔赴前方。双十节后,我收着白莎从上海寄来的包裹,里面是一本旧小说:《庞贝城的陨落》。这书我早年间便读过,不知白莎如何猜到这书对我或许有些深意。随书附带的信笺寥寥数行,言辞闪烁,只说到这本小说中间一章值得细读。书页翻过,才发现,自50页往后,都被她打上了盲文。
“亲爱的舅舅,
请原谅我不得不用这种方式写信。现在是凌晨三点,可我不想睡觉,只想跟你说说我心中所想。
我最近结识了一位美国记者,他去过‘那边’还见到了他们的领导。他把在‘那边’所有的奇遇都告诉了我,他还说‘那边’虽然艰苦贫困,但却处处闪烁着激情与活力,比上海、南京、或者任何政府治下的大城市都更充满希望。
能够成为这部作品的首批读者,我非常激动,也希望能和舅舅你一起分享。因为包裹邮寄时是要检查的,我才决定用盲文,因为没有几个人能看得懂。这本书篇幅很长,所以我只抄录了最精彩的部分。
我的大脑还很兴奋,我会继续给你写信的。
白莎”
我的手在书页上滑动,读出那个时代被禁的词语:共产主义者,延安和毛泽东。这是我第一次了解西北的共产党,日后才得知我有幸先睹为快、并为之振奋的作品出自后日名震中外的斯诺笔下。
第二天,我从自己的藏书中取出柯林斯的《可怜的芬奇小姐》。这本书可比《庞贝城的陨落》厚实多了,在书上,我写了回信。
“亲爱的白莎,
我的大脑此时也很兴奋,好像又奇迹般地恢复了青春的活力。我知道你白天工作肯定已经很忙,但是我仍请求你在时间允许的情况下,再帮我寄来更多的内容。文章写得确实扣人心弦,我被深深吸引,你给我的那部分我已经读过两遍。
我还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是我敢说,你朋友写的这些内容,哪怕只有一点点是真实的,就足以震惊世界。像我这饱经风霜的心都被感动了,可以想象这公布于众时将会感动多少人。
诚然,我在读这些内容时,也与你一样兴奋不已,但我还是要提醒你,要谨慎选择朋友,慎重表达自己的观点,认真对待自己的信仰,凡事三思而行,千万不要冲动。
期待你的回信。
舅舅”
这样,借助邮寄小说,我们书信来往几次,直到初冬。那也是战争第一年里最惨烈的时候。11月,日军绕道海上,避开了上海固若金汤的防守而在金山卫登陆。之后,几十万国军溃败淞沪,首都南京失守,日军在那里制造了惨绝人寰的大屠杀。我和白莎的联系也因此中断,虽说她人在租界,又是美国公民,应该安全,只是如此山河涂炭的年月,却怎又不让人担心?
11月底,国府已正式迁都,上至林森主席,下至军民、机械陆续溯江而上,移驻重庆。过了年,德诚劝我也去重庆。那边的盐号和铺子原是父亲旧时所置办,此时重庆升格陪都,生意已不是往日可比。而另一节,此时江浙失陷,工厂内迁,自流井盐业化工支援抗战一事也待安排。
在自流井过了灯节,我和德诚便走水路去重庆。船近朝天门码头,登时便惊叹于面前的景象。此地是长江和嘉陵两江交汇之处,原本是长江水浊为黄色,嘉陵江水清为蓝色,而此时却是褐桅遮天,黑樯掩水,竟是看不到原本水色。江上的舟船和岸上的吊脚楼连成一片,便仿佛是那满城的人与物已顺着山势流入了江中。
船等了将将半天才得下锚,码头上不时噪声大作,间或还有鸣枪示警。上了岸,哪里见得到台阶,只是一张张人脸向下,一个个脑壳向前,远望去就像是两道大江交汇而流。
我觉着半是在走,半是在浮,那边更可怜了德诚,本就腿上不便,还要为我担忧。如此不知几时,才勉强寻着方向,到了校场口。
父亲当年在此买了两间店面,再加上楼上一层的住房。德诚先派了伙计过来打扫,但因为来的仓促,家什尚未齐全。那时满城都是逃难来的下江人,不但一屋难求,即便是箱笼椅凳也是一日三涨。也亏的是铺子上有不少现钱,否则三五日下来便会囊中羞涩。
德诚那边跑进跑出安顿新居,我这边便得着闲接洽公事。原料输入,成品输出,下游对接,公私定价,一应事项却是颇费周折。几天下来,大家均觉着盐业化工是关系保土抗战的大事,若只在民间,则几近无解,出路只有政府牵头,调和各方。
众人知道我早年留学哈佛,便说当下的兵工署长俞大维也是留学哈佛,这差事自当交予我接洽。我斟酌词句,反复誊抄,花了两日,终于写好书信,让德诚送去兵工署。
此后一个礼拜却没见着回复。我派德诚去打探消息,可全然不得门道。兵工署那边有宪兵把门,都是不说四川话的中央军,去到第二次,便被轰了出来。
那几天我自是百般埋怨自己交际无方,术业少成,本奢望凭旧情搭上关系,却如此丢了面子。气馁之际,只想着早些回去自流井。
正心灰意懒间,俞先生却是派了副官来接我去署里详谈。将近二十年不见,原本担心生疏尴尬,却幸得俞先生生性直爽,见面便直呼道:“慰慈老弟,你这隐身术可真好!这些年躲到什么地方去了?”
见他没端架子,我也放下心来,叹口气道:“唉,家门不幸。先父在我毕业那年突然辞世。我回来奔丧,家产又被人算计,债主不让我离开自流井。花了十年,债总算是还清了,人才有了自由。”
俞先生听了这事,也是颇多唏嘘:“慰慈,你碰着难处,怎么也不和当年的同学提起。那时虽说大家都年轻,可人多总是能帮上些忙。我这么说,你也别介意,左右都是陈年旧账了。照实说,那时候我听着传言,说你入赘那个牧师家,就不再和中国人来往了。”
提起宿情,自是百味杂陈,我低下头,淡然道:“都是往事了。我和白牧师家的小姐也没再见过面,找时间再向你坦白。”
我话虽是简短,可俞先生想必也听出了时间未必抚平了伤痕,便道出一句:“咱们都有年少轻狂之事。这些年我也明白了,这异国之恋虽是浪漫,可大多不幸。”我俩自是明白他既在说我,也是自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