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是吐出一个“你”,他忽然抬手按住胸口,猛地倾身,一口鲜血哇了出来。
我的魂魄似乎也飞了一半,虚着身子扶住他,连声质问,“至于么,至于么……”
我不过是一副皮囊,为何这般作孽我?
兰痕掀起眼皮看过来,手胡乱向虚空一挥,蓝袖将一桌子碟盘带离了大半,顿时一地碎响,我颇无可奈何。
一个醉了,一个吐血了,究竟是什么烂摊子?
“卉娘……”举止虽有些粗鲁,唤得却极暖融,拖着音,似含了无尽的怨,似掺了一丝冷,“你究竟要,负我到何时?”
我无暇搭理,将一股内息输入子懿体内,又助他理顺气脉,他歪斜着倒在我的怀中,身体一点点冷了下去,唇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紧抿成一条线,一言不发,一双眸子空洞又漆黑。
这庆生弄得一团糟,问话自然也是无法进行了。
我唤来冷桑,将兰痕扶回逸君楼,蛛毒眼中闪过一抹亮色,也跟了上去。
以为会得吃么?她也忒小看本寨的初恋了。
但,面对那一尊以法术定住身躯,怎么也挪不动的祖宗,我努力了半天,累得满头大汗,一次次以失败告终。
“鬼君却是要怄气到何时?”
我欲哭无泪,地上稀稀疏疏撒了十几粒丹药,都是喂他时被他以法术弹开的调养贵品,不过是许了一个不切实际的诺言么,他何至于这般较真?
弄月楼上,极寒极冷。
我抱紧了手臂,在他一旁坐下,“鬼君非要如此过不去,卉娘陪着便是。”
他不鸟我,默默地凝视了虚空良久,才幽落落地开口,声音缓而艰涩,黯沉喑哑,“若是你许了他下一世,这一世,我的心血便也白费了。”
我一怔,差点莞尔,却宥于他此刻的处境,敛着容提醒道,“鬼君不事生产,每日只知抚乐,这心血……似乎有些……”
我诚然是想笑的,却也是真的心疼他。
在生涯初始的前五十年,我带领寨中小弟,对妖界其它小寨进行烧杀掠抢,无恶不作,以致妖界形成三足鼎立之势,在死灵中看见他时,我已经半悠闲半警惕地躺在弄月楼顶,度了一段不短的风月。
第二个五十年,三寨互不相扰,大体风平浪静,大家乐得相安无事,他更是心安理得地吃白饭,日夜抚乐,还一副肃穆怅然的形容,任雌类生灵看了都有些揪心。
唔,是了,前段时日,收无归,灭冥影,说到底还是他的功劳,我竟落下了这么一桩,但鬼君向来不计较名利劳碌,自个儿说这是他的心血,似乎有些不通,倘若他与妖君要当寨主,动动指头便可以将我从宝座上掀下去。
但除此之外,我实在不知他还有什么“心血”。
他依旧不鸟我,执起随身携的紫玉箫,抵住苍白的唇,今夜的曲子是从未听过的陌生,仿佛寒冰覆盖之下,河水滞缓地移动,几处竟顿住不畅,且错了音符,声声如泣如诉不成章,人间何曲,如斯悲怅,如斯绝望,如此心灰如死?
玄发遮掩了他大半的面颜,只见苍白,唯有空洞。
一百多年前,吸入的那一滴仙泪仿佛指长的细针,在心间一次次狠扎到底,我抖着手,按住箫管,“莫要吹了,我心疼。”
他阖上狭长的丹凤眸,继续,长睫轻颤,黯然中带着不悔的决然,起合转承的高音处,似有万千刀尖般的冰凌,直坠入河,冷入骨髓,痛彻心扉,我身子一倾,倒到他怀间,凄声道,“你是要让我死掉么?”
箫音终于顿下,他的手臂缓缓揽紧我,头垂下来,玄发纠结于我的颈,唇凑到我的耳边,而后一动不动,他本是一个尚未去转世的死灵,身躯的寒气源源不断地往我身上涌来,我紧咬牙关,不忍将他推拒开,冷,比起疼,又算得了什么?
今夜黑息寨的箫声结束得比以往的日子早一些,千名女妖入寨之后,寨子一派春风荡漾,拉郎配的活动也奏夜不停地进行,特别是晚上,小弟们纷纷约上自个儿心仪的女子,将寨中隐蔽的天时地利人和之处占据,幽道上不见了几个打劫的,大广场也没了往昔斗法斗嘴的热闹。
看似冷清了许多,却着实温馨安乐,我这一生追求的幸福,也不过如此。
我叹了一叹,忽然想到头上偶尔冒起的白发,心塞得更加厉害。
子懿,我这一世要尽了。
你还不说娶我。
我抬手,抚着他的发,“鬼君若是要在这楼顶就寝,卉娘陪着便是。”
脖颈冰凉欲断,死人身已去,若心死,那么,他又是什么?
耳垂一冷,被他薄唇轻含住,呢喃缥缈伤神,直撩拨我的神经,“卉娘,将那约定下世的什物要回来,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