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这段遗言,既是逆耳的忠言,也是清醒的预言。
这一天,咸阳城内万人空巷,将刑场围得水泄不通。人们压抑着,沉默着,他们前来告别李斯,同时告别的,是一个行将逝去的伟大时代。李斯的家人和亲属将被一起处死,包括他的父族、母族、妻族在内,近千人黑压压地跪成一片。
李斯几乎不敢和家人们对望,他无法直视那些悲伤和哀怨的眼睛。次子李瞻膝行向前,向李斯行礼。李斯问道,&ldo;怎么不见李由?&rdo;
李瞻道:&ldo;儿亦不知。&rdo;
李斯一家自从入狱,便已与外界隔绝开来,不通消息,是以并不知晓李由已死。监刑官在一旁告诉道:&ldo;李由已于前月死于贼兵之手。&rdo;
李斯沉默不语,良久方道:&ldo;也好,也好。李氏一门,今日绝矣!&rdo;
这一日,由于要杀的人太多,现场的刽子手有十名。刽子手们安静地排成一排,庄严肃穆,杀气腾腾,刑场上弥漫着死亡的气味。
真的就要死了吗?李斯的眼睛,依依不舍地望着咸阳宫的方向。
刽子手知道李斯在想什么,李斯还不甘心,他还在盼望着胡亥能在最后一刻改变主意,派人前来将他赦免。这种绝望的希望,刽子手再熟悉不过,于是劝李斯道:&ldo;丞相,不用再等了,该上路了,咸阳宫内也不会有恩典出来。&rdo;
李斯惨笑,他何尝不知道,一切都已经无可改变。他看向跪在身边的李瞻,强笑着说出了他在中国历史舞台上的最后一句台词:&ldo;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rdo;言毕,却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眼泪,父子二人相拥痛哭。
对所有人来说,死亡都是公平的。它不会因为你权势滔天就退避三舍,该来的终究会来。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浮现在李斯脑海的,并不是他辅佐秦始皇纵横天下的前尘往事,而是年轻时那些简单而纯粹的快乐。那时他无权无势,只不过是一介寒生,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过着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寻常日子。空闲的时候,他总是和两个儿子一起,牵着一只黄狗,出上蔡东门,在野外追逐狡兔。那时候,他还以为自己将在家乡上蔡终老一生,做一个安分守己的普通人。倘若就那样平凡地了却一生,难道就真的比他现在所过的一生不幸许多吗?这个问题,李斯无法回答。
李斯最终离开了上蔡,走上了一条流血的仕途,达到了个人价值的巅峰,成为了天下第二人‐‐王朝的丞相。然而那又如何,今天他的结局,正应验着杜甫的那一句诗:官高何足论,不得收骨肉。如果让李斯重新选择一次,他会不会仍然选择从故乡出走?这个问题,没人能够回答。
刽子手好不容易才将李斯父子分开。李斯面色平静,不再说话,他从来都是一个务实的人,他将坦然接受自己的失败。腰斩就腰斩吧,一死而已,犯不着像别的死刑犯那样,临死前非得喊上那么一嗓子,&ldo;过了二十年又是一条好汉&rdo;!用以换取围观人丛中如豺狼嗥叫似的喝彩叫好。他是李斯,他没那必要。
刽子手剥去李斯的衣衫,但见他背上青紫相间,伤痕纵横交错,没有一块好肉。刽子手也是心中一酸,李斯这么大把年纪,真不知这些酷刑他是怎么熬过来的。好在,不用再熬了,一切的功与罪,一切的苦与乐,都将一刀两断,归于虚无。
刽子手举起鬼头刀,刀头上的寒光刺痛了李斯的眼睛。
此时的胡亥,早已经把李斯的生死抛到了九霄云外。正当刑场上人声鼎沸的时候,他正在咸阳宫内,喜滋滋地望着他新近搜罗来的一位绝色美人。美人眉目含情,嘴角含笑,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胡亥哈哈大笑,早已忘了今夕何夕,只是一味地沉浸在这无边春色的温柔乡里。与此同时,赵高则在他的郎中令府中,兴致勃勃地试穿起丞相的朝服,并告诉他的裁缝,袖子还需要再加长半尺,腰带也需要再加宽三寸。而在千里之外的彭城,楚怀王正与其麾下诸将盟誓相约:谁能先攻破咸阳,谁便可以道孤称王。
所有的这一切都随着寒光一闪,逐渐变得模糊和遥远。李斯感到自己的血渐渐冷却,而他的意识,也和他的那些亲人一样,逐渐离他远去。
三天之后,赵高代替李斯,进位为丞相,总揽朝纲。十个月后,赵高弑君,杀死了二世皇帝胡亥。十一个月后,子婴继位为秦王,车裂赵高。十二个月后,刘邦攻入咸阳,子婴投降,秦国灭亡。十四个月后,项羽抵达咸阳,杀子婴,烧宫室,屠咸阳。六十二个月之后,项羽垓下兵败,自刎而死。六十四个月之后,刘邦称帝,天下再次统一。
然而,这些都已和李斯无关。此时的李斯已经倒在了血泊中,目光慢慢涣散。他最后叹了一口气,闭上双眼,永远地停止了呼吸。是的,他曾经缔造了不朽而又速朽的秦王朝,而在他身后,中国的历史虽然千变万化,却始终未能逃脱他和嬴政制定的格局。
可是现在,这些都已经不再重要,他也不想再去关心,他将永远沉睡于幽冥的地下,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ldo;垢莫大于卑贱,而悲莫甚于穷困。&rdo;这是李斯的处世哲学,他一心想富贵,甚至连道德、良心都可以抛弃。一个人追求富贵没有错,然而当这种追求需要用良心和道德交换的时候,这种方式得来的富贵又怎能长久?想当年,李斯满怀壮志地来到秦国,想用自己的才华帮助自己踏上谋求权位的征程,他是成功了,位居宰相,曾经呼风唤雨;然而,他也失败了,因为他把自己和家人的生命也葬送在了这条通向权力的道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