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正听得入神,他突然停住了,转身问我:你明天可不可以和我吃早点?
我得去台湾大学教课。
午饭呢?我有个午饭约会,可以取消。
好。明天午饭。
paul后来在回忆录里写了那顿午饭的回忆:
第二天我取消了和别人的午饭约会。华苓在午饭时谈到她的生活,她教的创作课,她的写作,她的翻译。例如亨利•詹姆斯(henry
jas),如何译他细腻含蓄的语言,还有柯然(stephencrane),福克纳(williafaulkner)。
你怎么可以把他那么冗长、累赘、美国南部的语言译成中文呢?我问。
你知道吗?华苓狡黠地很快回答:中国也有南部呀!
显然地,我的脑子永远赶不上她。我看着她用筷子,就和她走路、和她一言一笑、和她一举一动一样灵巧。她像只精致的小手表,每个细小的零件反应灵敏。
你工作很辛苦。我说:养母亲,养孩子。也不抱怨。
抱怨有什么用?
没有任何女人做这么多事,尤其是你丈夫不在家。
他走了六年了。没有他,我还快活一些。我得走了。她站起身。
今晚去吃晚饭吗?兰熙请吃饭。
你肯定我会去吗?
《三生影像》偶然,1963(3)
我握起她两手。你一定会去。假若你不去,我会不快活。也许你也是。
华苓微笑着离去。我可以听见她急促的脚步打在地板上的声音。脑中忽然闪过连我自己也吃惊的念头──这一辈子都可听那脚步声该多好。
我有福这一辈子听到了。
那天晚宴又吃了一个晚上。华苓又被主人安排坐在我旁边。我自在多了,谈笑风生,几乎没对华苓说话。
你愿不愿意到爱荷华作家创作坊去?我突然转身问她。我看过你小说的英文翻译,麦卡锡介绍我看的。
她愣了一下。她早已知道爱荷华作家创作坊。一阵长长的沉默,终于说:不可能。
啊。明天午饭?晚饭?
好。
我在台北停留了三天。每天的宴会,华苓也是客人。最后一天傍晚,我请了十几位诗人在淡水河边吃烤肉。那晚的场合很可爱。一顶大铁锅钻满了小洞,下面燃烧着熊熊的炭火。铁锅在蒙蒙的黄昏中红得透亮。很薄很薄的牛肉片和羊肉片。肉扔在圆锅上,翻个面就可吃了。长桌上摆着很多不同的作料,你自己在碗里配料,烤好的肉在里面蘸一下就可以吃了。月光,火光,华苓──我喝了很多火样的金门高粱。
淡水河边,月仍明,火已微,夜渐深,渐凉。我起身告别。
我送你回家。paul对我说。
你不必送我。
你怎么可以一个人走?
到哪儿我都是一个人,习惯了。
台北的男人到哪儿去了?paul笑着说:我一定要送你。
我们进了出租车。
你一定到爱荷华的作家创作坊去好吗?paul突然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