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逊沉默。木昧便嗤地笑了,袖子里伸出瘦巴巴的手掌,搡了下他的肩膀。“好好,不说这个。便说说你这最后一段残念,这景象我倒真有印象,这是那年吧——”那年,五方尊者与赤霞金仙在天上斗法,两仙皆是飞升上界,已获执掌造化之能的真仙,一者耕云布雨,一者裁气织霞,两仙相斗,使人间暴雨如倾,十日不歇,雷电如斗,劈垮了三座山头,也劈垮了这条楝花江的江堤,洪水漫涌,怒涛横流,致使凡人死难无数。二人眼前之况,便是天灾停息之后,人间疏通河道、重修河堤的景象。楝花江下游,便是中洲繁华之地,为尽快平治水患,中洲贵人将附近乡民尽数征为河工,日夜劳作不休。“没想到,你原来是中洲人。”“时隔太久,早没有故乡的感觉了。”宁逊平稳声道,“我原就没有家,那场水患后,失去的也只是一个寄身之处。”木昧的手又搭在他肩上——以魔修如今的身板,做这个动作已不须踮脚。“说起来,这段回忆里,怎么却没见着你?”二人身畔,有力竭的河工摔倒在淤泥中,大抵是扭了脚,才被监工催促着爬起来,便又踉跄着身跪倒下去。眼看鞭子就要落下,一个小小的身影忽然从旁钻出,努力架起他的手臂,两人摇摇晃晃地往前走去。“呀,小萝卜头!”木昧惊讶道,提起袍子跳进河滩,围着艰难行走的两人转了一圈,抬头向大宁逊问:“这会儿你多大?”“九岁……或者十岁?我不记得自己是哪年生人。”宁逊答道。那厢一大一小互相搀扶着,背起满筐淤泥的拖绳,竭力向前,却怎么也拉扯不动。木昧抬头四望,连日灾荒加上劳役沉重,众河工无不面色黄瘦,脸涨筋青,喊号的间歇里,尽是掏空肺腑般沉重的喘息声。站在河岸上时,放眼便是江天如画,此间身下河滩,所见却只有黏重的淤泥,所闻只有熏天的水腥,长长的堤岸将天野阻隔在外,好像永远也挖不完。背筐的两人耽搁太久,监工又气势汹汹地向那边走去,木昧有些不忍地移开目光,向宁逊道:“所以,这段残念中,你……”“我看见了元无雨。”“……啥?你刚刚是不是说过这句话?”宁逊却轻声一笑,示意他看向远方:“你瞧。”木昧循声抬头,同一时刻,身畔传来河工们的惊呼——高天之上,只见澄碧如屏,当空而降,宛若天公信指一划,剑光落处,堆积在河道之上的厚重淤泥犹如水流般轻盈地分开,隐没之处,蓦然一线长天空澈,万里无云,日光晴朗闪耀。竭尽数百人之力仍难寸进的积淤,竟在弹指之间便得扫清,露出河道下深埋的石马脊背。四周静了片刻,紧接着人声轰然而起,高呼神仙,木昧这才发现,天上那朵哪里是流云,分明是一条洁白的飞舟。他远施目力,果见舟头有人凭栏倚靠,随手推剑入鞘,青莲玉冠、阔袖翠衫,眉目冷峭而神情慵懒——分明是“乐颠倒”中,见过的模样。“元无雨,他怎会在这里?”木昧诧异回望,却见宁逊也在抬头远眺,目光淡然温柔。二人视线交错,青年有些赧然地向他一笑,复以目示意——飞舟如云,悠然飘向远方山林,而满地或倒地喘息、或跪拜神迹的河工之中,有个小小身影追着流云的投影,也向那里奔去。“咱们走。”宁逊伸手,将木昧拉上河岸。飞舟降落处,是个藏在林深处的小小山谷,此时正是早春,高树才发出青幼的新叶,然而谷中不知何故,竟已繁花盛开,却似比人间东风吹到更早。一路行来,雪白淡紫的无名小花在石崖壁上成簇垂落,清艳幽深。“真是奇景,若不是飞在天上看,谁能想到这里别有洞天。”木昧惊讶地称赞道。“现在想来,或许是这山谷地势深邃,触及地下炎脉,这才提早催开了花。”宁逊道。二人沿着一条小溪溯流而上,林丛掩映之后,听见瀑布落珠入潭的清淙响声。“师父既说不可妄涉人间之事,方才为何要出剑?”循声望去,两道身影一高一矮,正紧挨着坐在潭边一块凸起的岩石上。少年嗓音温润,绮绣衣衫光彩照人,说话时偏着头,侧脸清丽无瑕,亦如美玉一般。而仙人凝翠的袍摆松阔,长长坠入潭中,竟似染碧一池水,手扶乱鬓,漫然笑道:“我说道向天争,不向人争,你听话倒是只听一半。”少年已将手中花环编完了,微微探身戴在仙人发顶,遂也面露笑容:“师父单说看不惯那两位真仙便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