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do;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臣岂敢生委屈怨望心?&rdo;杨名时颤着声气道:&ldo;臣是自叹命薄,不能自白于先帝爷罢了。&rdo;乾隆见他神伤,也不禁黯然,许久才道:&ldo;这是没法子的事。其实先帝也并不相信朱纲、黄炳的话。几次勾决人犯,一到你的名字就放笔,绕室徘徊,喃喃说:&ldo;此人怎么会有这种事?再看看,再等等……&rdo;他话没说完,杨名时再也抑制不住,掩面而泣,泪水从指fèng里涌了出来,只为不能君前失礼,不能放声,只是全身抽搐……半晌方抹泪道:&ldo;臣失仪了……其实先帝有这句话,臣很知足的了……&rdo;说着泪水又涌了出来,忙又拭了。
乾隆待杨名时平静下来,说道:&ldo;朕深知你的人品学问。朕不以为先帝作的不对,当时就是那么个情势嘛。下头有些酷吏错会了先帝的意图,一味以苛察挑剔为事,媚上取宠。所以朕才下诏明谕&lso;政尚宽大&rso;。想你必是读过了。&rdo;&ldo;臣在昆明已经拜读了。&rdo;杨名时恢复了平静说道:&ldo;邸报上说,孙嘉淦、孙国你都放出来,皇上圣鉴烛照,处置得极明!就臣自己而言,这些日子反省很多。比如先皇当初实行摊丁入亩,官绅一体纳粮,清查亏空,都是行之有效的良政。臣愚昧,对士民一体纳粮这些政令一直心存偏见。以为先帝轻视读书人。这就是罪。先帝惩处并不过分。&rdo;乾隆含笑听着,说道:&ldo;看来杨松公对&lso;养廉银&rso;还有成见?&rdo;
&ldo;不敢说成见。&rdo;杨名时欠身答道,&ldo;将火耗银子归公,发给官员养廉银,确实堵了官员明目张胆侵吞赋税的路。但也有三条弊病,求皇上留意。&rdo;
&ldo;唔?&rdo;
杨名时仰脸看着乾隆,说道:&ldo;耗银既然归公,官员无利可图,犯不着征收火耗,得罪人,遂滋生懈怠公务的心。&rdo;
&ldo;嗯&rdo;
&ldo;官有清官赃官,缺有肥缺苦缺,&rdo;杨名时又道,&ldo;火耗归公,那些清官能吏,因手中没有钱转圜,有些事该干的,干不了。再说那些赃官,肥缺争着补,苦缺躲着让。拿了养廉银,这些赃官也未必就不贪墨。&rdo;
&ldo;嗯。&rdo;
&ldo;更可虑的是,各省自己掌握火耗银。官员们谁肯替朝廷省钱?必定重设机构,人浮干事‐‐反正从火耗银里抽取就是。如今江南省一个藩司衙门就要养活三四百书吏、师爷、采办……名目愈来愈多。衙务愈来愈繁,就是这个缘故。皇上,康熙朝的藩司衙门各种文职人员,有几个超过一百人的?如此下去,朝廷实益得的不多,百姓头上却多了不少不是官的官!&rdo;
乾隆听得很仔细,还不时点点头,但对这些意见却不甚重视。他召杨名时来京,并不要他办理政务,是要为儿子们选师傅,人品学识器量是最要紧的,政见倒在其次。沉吟着说道:&ldo;你的这个条陈有可取处,可以写出来,朕令上书房会议一下。但凡兴一利,必生一弊,也不可偏执,以为既生弊又何必兴利。权衡得好即谓之&lso;能&rso;。嗯……你虽是礼部尚书,国子监祭酒,其实不必到差。眼下就要开恩科,由你主持顺天府贡试,好生为朕选拔几个有真才实学的。恩科差使完了,进毓庆宫讲学,朕要择吉日叫阿哥们行拜师礼。&rdo;正说着,高无庸进来,禀道,&ldo;孙嘉淦和孙国玺、王士俊递牌子,昨儿皇上吩咐,随到随见,奴才已经引他们到垂花门外了。&rdo;
&ldo;臣告退了。&rdo;杨名时起身打个千儿,又肃然一躬,说道:&ldo;臣既奉学差,明儿就去礼部。&rdo;乾隆也站起身,说道:&ldo;道乏罢。礼部那边朕自然有旨意,嗯,还有一件事,孙嘉淦要出任副都御史署理直隶总督衙门。这次主考是你,副主考是鄂善。你们回头见见面,如外面对人事有什么议论,随时奏朕知道。&rdo;杨名时答应着,又问:&ldo;李卫要出缺了?&rdo;乾隆转脸看了看杨名时,说道:&ldo;李卫虽不读书,聪明得之天性,冶盗是个好手。李卫并不贪墨。你是志诚君子,理学大儒,不要再计较昔日的事了。且李卫身子多病,眼见过一日少一日,朕命他挂刑部尚书衔,随朕办些杂差……&rdo;乾隆边走边谈,送杨名时到殿外檐下,说道:&ldo;叫孙嘉淦、孙国玺进来吧。&rdo;
永巷向南,刚出乾清门外天街,便见张廷玉从上书房送一个官员出来,细看时却认得,是现任兵部满人侍郎兼署步军统领。杨名时是张廷玉的门生,忙停住了脚,一个长揖说道:&ldo;老师安好!&rdo;
&ldo;是名时嘛!&rdo;张廷玉一笑,说道:&ldo;见过主子了?好嘛,要入青宫为王者师了!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rdo;他话未说完,见两人都笑了,便问:&ldo;你们认识?&rdo;
鄂善是个十分稳重的人,长狐脸上留着半尺长的胡子,端庄的五官看去很匀称,嘴角似乎时时带着微笑,听张廷玉问,点头道:&ldo;十五年前就认识了。张相的得意高足嘛!那时我还在内务府当差。后来到吏部考功司,名时出任贵州巡抚,还是我的建议呢!&rdo;杨名时站在一旁含笑不语:其实雍正元年他任副主考主顺天府贡试,正是鄂善举荐。为此掀起泼天大案,不但张廷玉的堂弟张廷璐被腰斩,此案牵连甚广,连乾隆的亲哥哥弘时也因此裹进党争,被雍正下旨赐死。往日这些恩恩怨怨与张廷玉多少都有瓜葛。鄂善不是笨人,自然要回避了这事。便道:&ldo;中堂没别的事,我就告退了。&rdo;
&ldo;就按方才说的。&rdo;张廷玉又叮嘱道:&ldo;虽说李卫跟着办差,步军统领衙门也不可掉以轻心。这上头出了漏子,任谁也吃罪不起。&rdo;鄂善道:&ldo;卑职晓得,一定十二分经心。&rdo;说罢也不再和杨名时招呼,含笑一点头去了。张廷玉这才转脸笑谓杨名时:&ldo;屋里谈。&rdo;二人便厮跟着进了军机处。
军机处只有三间房,座落在永巷南口西侧,熙朝时是侍卫们歇息的地方;雍正朝西疆用兵,军事旁午羽书如雪,便在这里建了军机处,专门处置军务。军机大臣都是由原来的上书房行走大臣兼任。皇帝又多在养心殿召见,比上书房既近又便当,因而兼着军机大臣的上书房大臣也在这边处置政务。久而久之,这边军机处渐成机枢核心,上书房倒是形同虚设了。杨名时跟着张廷玉进来,只见东边一个大炕,地下四周都是镶了铜叶的大柜,炕上条几上、柜顶堆得高高的都是文卷,一个个标着黄签,一进门满屋都是墨香,丝毫没有奢华气象,只有靠门口放的那座金色自鸣钟,算是唯一的贵重器物。
&ldo;宰相也不过如此,是吧。&rdo;张廷玉似乎不胜感慨!一边请杨名时坐了,一边说道:&ldo;我自康熙四十六年入上书房,快三十年了。&rdo;杨名时在椅上欠身,说道:&ldo;老师事君以忠,事事以慎。自开国以来恩礼之荣,是全始全终的!&rdo;张廷玉叹道:&ldo;全始还算中肯,全终还要往后看,我历事三朝,一代权相如明珠、索额图、高士奇我都见过的,&lso;眼见他盖高楼,眼见他筵歌舞,眼见他楼坍了&rso;。我如今大名之下,责备恒多,勋业已成,晚节弥重。真的想急流勇退呢!&rdo;